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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静的故事
2023/07/05 张祎

为了让大家瞭解心理咨询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过程,可以怎麽谈,如何从会谈中获益,以综合案例晓静女士为例,以下展示个案持续会谈不同阶段的某些个别片段,以供参考。

引言:为了让大家了解心理咨询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过程,可以怎么谈,如何从会谈中获益,以综合案例晓静女士为例,以下展示个案持续会谈不同阶段的某些个别片段,以供参考。

一、「要求助吗?」
      「真的要上去吗?还是⋯⋯干脆赶快离开?」坐在写字楼一楼休息区的晓静双手扶着太阳穴,用力闭着眼、轻轻摇晃着脑袋,用尽全力想尽快做出决定。
        几天前,痛哭流涕的她想到曾看过「心理谘询」的字眼,虽然无法想像那究竟是怎样的场景,但她决定试试看,于是预约了今天的咨询。现在离约定的时间只有五分钟,去吗?还是打电话致歉不能去了?晓静犹豫起来。
        导火索是在半月前,晓静与男友周六约会,结束时约了第二天一起骑行,回家后收到男友微信发来讯息:「我们不合适,分手吧!」她马上拨视频电话去,却被对方挂断,晓静愣了一下,回讯息问「你是在开玩笑对吗?」却显示无法发送,「尚不是对方好友」。几经周折后晓静总算听到男友的声音,对方只冷淡地说「没有为什么,妳不要再联系我了,也别骚扰我朋友。」
        接下来的几天晓静强忍着打电话去骂人的冲动,告诉自己「就当他是个臭蟑螂!」,然而数月相处下来的温馨点滴却不合时宜地胡乱涌现,让她常不由自主在想「到底是我哪里让他不满意,为什么他要跟我说分手?」,「就算对我不满,也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一下子就分手?」「就是沟通不来真要分手,也可以好好说话,为什么这样对我?」。就这样白天她强打精神工作,晚上则辗转反侧,反复思量着没答案的问题,回想过去的二人时光泪湿枕巾,天快亮才撑不住睡去。直到有天回家路上因心不在焉差点被车撞,回过神后她忍不住当场痛哭。回家后她觉得无法独自呆着,必须找人说说话,却并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可以讲最近发生的一切。看到茶几上妈妈用彩色毛线为她织的杯垫,犹豫一下她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刚喊了一声「妈——」就听到妈妈的声音「喂,静啊!妳怎么想起打电话给我?我跟妳说啊⋯⋯」妈妈连珠炮般讲着她认为重要的事,晓静几次想插话,最后只有如往常般默默听着,心中暗自叹气,眼泪不知何时止住了。终于妈妈暂缓下来,却话锋一转:「什么时候带妳那位男朋友回来?」晓静觉得心里堵得慌,潦草回应道「噢⋯最近没办法」,她决定隐藏原打算吐露的委屈,「妳们谈恋爱这么久,下月中秋节带他回来吧」,「噢⋯ 我们好像不太合适,可能会分手」晓静声音颤抖着快要哭了,妈妈瞬间提高音量「什么?要分手?⋯」晓静无法招架,她迅速以工作太累要休息为由挂断电话。放下电话的她瘫软在沙发上,想吐却根本动弹不得,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胃里却没来由地一阵翻滚,勉强起身干呕,发现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有一刻她感觉无法呼吸、简直快要死去,她觉得再也无法一个人强撑下去。直到后来她大口吸气、喝了水,有了一点力气,上网查阅并匆匆预约了一位咨询师,这才精疲力尽倒头睡去。
        然而越接近原本的约定时间晓静便越紧张,想放弃的念头也不时出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不想迟到,却仍无法决断。是马上搭电梯上去,还是打电话致歉然后离开,她内心激烈交战:跟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谈自己的痛苦,她能理解吗?让陌生人了解自己真的好吗?但对方是专业人士,应该值得信任吧?到底是在怕什么⋯⋯干脆打电话说不去,可之后又会如何呢?生活会有变化吗?朋友是疏远的,家人总是让人焦虑不敢靠近,在无数日常瞬间还会想到用简讯分手的他,孤独和无依无靠像老朋友般时时造访,生活没有希望,像坠入无尽黑暗⋯
        忆及那晚虚弱无力、几乎完全崩溃的自己,那一刻绝望的濒死感瞬间闪过,晓静不由打了个冷颤。「不!不能让自己再过那样的生活,我想要改变!」
        这最后的念头促使她突然有了最后的决定。她起身走进电梯,在缓缓上升的电梯里,一滴几不可见的眼泪从晓静眼角慢慢滑落,「叮——」门开了,她深吸一口气,心头默念「我要变好!」,暂时屏蔽内心的干扰,她向会谈室走去。
二、接下来呢?
        上次晓静克服了心理困难开始会谈之后,她跟咨询师约定先来谈四次,之后再来商量接下来如何。于是在第四次会谈里,两人之间有了这样的对话:
「到今天我们已经谈了四次,按照先前的约定,今天我们会来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样。不知道妳有什么想法呢?」在会谈时间过半时,咨询师这样问晓静。
「嗯——其实我也不知道!」晓静突然紧张起来,她有点忐忑,偷偷瞄了咨询师一眼,把想问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我们已经谈了几次,不知道晓静对跟我谈话有什么感觉呢?」
「我觉得⋯我觉得很好,我觉得我说的话您都能理解,也不会随意打断我,以前从来没有人可以这样子听我讲话。」晓静鼓起勇气抬头看向咨询师,接触到她温和的目光,觉得紧张有所减少,但想着心里的疑问,她暂时还无法开口去问。
「也就是说,妳觉得我可以理解妳,我们的谈话是对妳有帮助,是这样吗?」
「是的,我觉得是这样的。」晓静点点头,想了想又补充:「我最近好像没那么容易崩溃,偶尔我感觉特别不好的时候,就会想等到周六来时要跟您讲讲」
「嗯,妳没那么容易陷入痛苦,也知道难过的事可以来跟我讲。」
「是的,之前好像我一天到晚都在想为什么突然发生这种事,但最近我好像没想那么频繁了。虽然还是会难受⋯但也有不去想的时候,也会提醒自己好好吃饭睡觉,还是要把日子过下去。」
「嗯,妳的情绪比之前要稳定。那接下来晓静是想要继续会谈下去,对吗?」
「嗯」,晓静迅速瞥了一眼咨询师,突然涨红了脸。
「噢,妳怎么了?」咨询师留意到晓静的神色。
「嗯⋯⋯就是⋯⋯」晓静发现自己声音有点抖,她赶快再拿水来喝,然后才继续问「就是说,可以吗?」
「妳是想要同我确认,我们的会谈是可以继续的,对吗?」
晓静看着咨询师,点点头,没发出声音。
「当然可以继续啊,我很乐意帮妳的!」咨询师看着晓静,「不过——妳怎么了,看起来好像很紧张。」
「唔——」晓静之前悬着的心突然放下,她松开紧握在手里的水杯,向沙发靠背瘫过去,突然间她觉得好累好困,好想干脆在这沙发上躺下去睡。但同时她又觉得高兴,好像突然隐隐地从哪里生出一股小小的甘泉,而这甘泉早晚会流经她四肢百骸。缓了缓,她努力开口告诉咨询师:「我——其实之前我怕您跟我说那我们就结束,所以今天就是最后一次。」
「所以妳才那么紧张,妳是怕我不愿意继续帮你对吗?」
「是啊!」晓静又看了看咨询师,再松一口气。

        之后晓静跟咨询师约定维持原来的时间跟频率不变,每周六继续来谈话。
        走出会谈室的晓静突然觉得脚步轻快起来,来谈之前她意识到这是约定四次会谈的最后一次,从那时她便开始紧张。以前她从来没有遇到可以这样听她讲话的人,也从没经验过谁像这样的理解她、可以站在她的角度看问题,没有打断她的叙述,不会批评她的感受,也从不自以为是地来指导她,这让她觉得惊奇,原来她心里竟然有那么多话可以不受阻地、流畅地讲出来,原来她可以得到那么正向的回应。这感觉真好,同时这感觉让人感觉不真实,也不习惯。那么⋯⋯四次之后会怎么样呢?晓静的心里十分忐忑,是不是像在医院看病一样,几次之后医生可能就说已经好了,可以不用再来,或是转诊给别的医院或医生?晓静不想被「转诊」,她想跟这位咨询师再多谈谈,但万一咨询师要她结束呢?她不敢再想下去。咨询师来问她的想法时,她好怕等自己说「想继续谈」之后,对方会拒绝她,那样的话她怎么办?会不会控制不住当场大哭起来?还好还好,事情的发展没有朝向让人害怕方向!想到下周还会如约前来,可以继续跟咨询师讲心里的事,晓静突然觉得连身体都变轻盈了。
        走上外面的人行道,阳光真好,风那么轻柔,鸟儿啾啾地叫,仰头看见春夏之交叶子独有的娇绿,晓静觉得自己生命里似乎长出一点希望的新芽。

三、「你会嫌我蠢吗?」
        不知不觉间,七个月过去了,每周六跟咨询师谈谈自己的事,已经成为晓静生活里新的一部分。她的情伤渐渐平复,笑容也慢慢回来了,经历突然被分手之后,她的日子正逐步调整回正轨。情绪不会再有巨大起伏,与家人只要保持距离就比较能平安无事。晓静谈话的主题由被分手的痛苦渐渐转为其他的人际烦恼:工作中与同事、上司之间的人际压力,及被父母拉扯进家庭矛盾时的内心冲突。有了每周一次的谈话,晓静的焦虑和忧郁得到一些及时的缓解,痛苦的情绪得以减轻。最近发生了一件新鲜事,新来的男同事对晓静表白了。晓静想答应下来,但又想先知道咨询师的意见,可她不知道该怎么问才好。
「前两次跟您讲过的同事,这周他突然跟我表白了。」晓静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笑意。
「噢,是吗?」咨询师笑着回应。
「嗯。本来我们只是约下班后一起走去下一个公交站,这样就可以多走一点路经过公园旁,因为那里路边都是丝木棉,开了满树的花,我们都很喜欢。那天我们经过那些花,他突然走去路边草地上捡起一朵来,一边说:「真美呀」一边递给我,我接到手里时发现花瓣上有一串项鍊!我有点惊喜地看着他,他说看到这条项鍊时一下就想到我,觉得我也会喜欢,所以就想送给我。又说他第一次见到我时就确信我是他想像中的女朋友的样子,所以想问我可以做他女朋友吗?」
「唔,听起来很浪漫呀!」
「是啊,我也没想到他以这么可爱的方式送礼物给我。」晓静的嘴角又不由得向上弯起。
「怎么样,妳很开心吧!」咨询师也满脸笑意。
「嗯,我也喜欢他!可是⋯⋯我暂时还没答应他,我跟他说我可能需要几天时间考虑一下,周末再答复他」。
「那妳是怎么想呢?」咨询师问。
「我⋯嗯⋯我不知道,我本来在想——嗯,就是我想最晚明天就回复他。」晓静突然变得结结巴巴起来。
「所以妳今天是想要跟我谈谈这件事呗?」
「嗯,对」晓静咳嗽一下,眼神又飘忽起来。
「妳怎么看起来有点紧张?」咨询师投来问询的目光。
「我——我其实⋯⋯想知道您的看法。」
「想知道我的看法,是说?」
「就是⋯您会不会觉得⋯会不会觉得⋯⋯」晓静说不下去,一时间觉得胸口闷闷的,一股心酸突然窜上来冲到鼻腔里,她眼睛红了。
「嗯~」咨询师轻轻地回应,关切地看着晓静。
晓静再鼓起勇气「您不会觉得我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吗?」
「这怎么说呢?」
「上次被分手的事影响我那么久,现在又来了一位。之前那位表白的时候也说喜欢我,最后却莫名奇妙分手⋯接下来如果重蹈复辙的话,那我不是很蠢吗?」晓静眼泪飞出来了。
「所以妳一方面是怕再受伤害,担心重蹈复辙。同时妳也怕我会认为你这么做很不聪明,是吗?」咨询师问。
「对啊,难道妳不会觉得我就是很笨、很蠢,只会做对愚蠢的决定吗?」晓静望着咨询师的眼神有点探究又有点迷茫。
「所以在妳的想像里,我对妳的反应就是批评你、嫌你蠢,好像只有这一种可能,是吗?」
「是啊!因为我妈就只会指责我、嫌弃我、要求我,我如果不按照她的意思做事,她一定不会让我好过⋯⋯」许多记忆涌上来,晓静难过起来。
「妳过去受了不少委屈吧!」
「唔——」听到这句话,晓静的眼泪汹涌而来,待她稍平静点就接着说:「我就不记得我妈跟我说过任何温柔或好听点的话,所以我根本想像不到,有人会鼓励我自己做选择,而不批评和指责我。」
「晓静真是辛苦了!」
晓静的眼泪又飞了出去「啊,今天眼泪真多,我觉得我的眼泪是不是快要哭干了!」她半是调侃半是撒娇。
「是噢!妳今天流好多眼泪,哭这么多也会觉得蛮累吧!」。
「是啊!我觉得又累又饿!」
「不过妳刚刚把妳的担心,以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担心,都说得清楚,这样蛮不错的!」。
「唔!真的吗⋯哎,好像是哦!以前我都没有把这样的担心跟我妈联系起来,今天才知道,原来我总这么优柔寡断,都是因为害怕被批评。」晓静若有所思。
「对呀,我们过去的经历,尤其是比较早期的经历,真的是会带给我们蛮巨大的影响跟限制。」
「所以如果我说我也喜欢他,想跟他交往试试看,您并不会觉得我是在做傻事,是吗?」晓静看着咨询师的眼睛问。
「我理解妳会紧张我怎么反应,不过,我是跟妳妈妈不同啦!既然妳也喜欢他,当然就可以试着交往看看!」咨询师也看着晓静的眼睛回答,
「啊!真的?那,那我等下马上就告诉他!」如果不是在会谈室里坐着,晓静简直要跳起来了。
        这一次的会谈里晓静表达了对咨询师会对她有不好看法的担心,这些当然是需要她有好的觉察力和不错的表达能力,更重要的是在这之前晓静跟咨询师已经通过规律的会谈形成相对稳定的关系。在稳定的、逐步靠近的关系,晓静从会谈中获得好的人际支持跟帮助,对咨询师的依赖逐渐增加,使得内心的害怕可以暴露出来,得到清晰的描述,也就有机会得到新的经验。只有「愿意主动靠近」这件事发生,一些平时少碰触的恐惧与担忧才会跑出来。当这些恐惧跑出来时,就去好好讨论跟处理。当然我们不会不现实地认为一次讨论便能永远地剜除关系创伤给人的影响。生命早期所经验到的关系创伤形塑了人复杂甚至可能是扭曲的性格样貌,原生家庭中的唯一关系一直在继续加强性格中复杂跟扭曲的部分。当个案带着自己的烦恼与困境走进会谈室,他们已经带着这样的样貌生活了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年的形塑、累积、打磨与加强,那么多根深蒂固的害怕、担忧、恐惧,怎能因一次的讨论就像手起刀落切除肿瘤般完全改变?改变当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病灶不除,肿瘤只会再次出现。而移除病灶就没那么简单了!因此这样关于在关系中的恐惧的对谈只怕还要出现很多次:咨询师你到底有没有办法理解我?你会不会不愿意帮我?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你是在报复我惩罚我吗?你脸色怎么突然变了?你是要抛弃我切断我们的关系吗?类似这样的恐惧跟疑问,会轮番在个案的内在剧场一一上演。

        晓静对内在恐惧的表达是重要的,厘清内在的恐惧要克服很大的焦虑,聪明的个案知道要解决问题唯有面对,不可能永远都在逃避。在会谈室中流下的眼泪,是对自己过去辛苦的理解跟同情,也是要软化过去被扭曲、坚硬形塑过的自己所需要的一点一滴的软化剂。
四、「想依靠您,是对他的背叛吗?」
        晓静跟男友已经相处一段日子了,新的恋情让她神采焕发,男友也知道她每周末都会去找一位特别的「朋友」聊聊。有一天,男友忍不住好奇多问了一些关于这位「朋友」的事,才得知原来是晓静的心理咨询师。于是他晓静「那妳也会谈到我是吗?」晓静心里一乱含混带过「嗯,她(咨询师)知道我们的事啦!」,男友又问「那妳们就是会一直谈下去对吗?」晓静怔了一下,不知如何回应,男友马上说:「对不起,我可能不该这么问!」于是便把话题岔开了。当晚晓静辗转难眠,反复回想男友当时的神情,试图还原他当时是在表示好奇,还是会有点不开心?当然没有答案。后来好不容易睡着了,晓静做了个奇怪的梦,在梦里咨询师朝她发火,像妈妈一样对她怒气冲冲⋯⋯醒来的晓静虽然庆幸那只是梦,但心绪难,也不敢深想,就这样挨到周六来谈的日子。
晓静:前两天我梦到您了!
咨询师:噢!说说看~
晓静:我也不记得具体因为什么,反正只是一件小事,您就对我发火了!
咨询师:噢,是吗!
晓静:对,我当时应该是特别害怕,我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咨询师:我发火的样子应该很可怕吧!
晓静:是啊,您就突然冲我吼起来,我不敢说话,醒来还在想,为什么您发火的样子跟我妈一样的!(拍拍胸脯)
咨询师:妳吓坏了吧!
晓静:是啊,醒来后我在想「幸亏只是个梦而已!」
咨询师:对呀,不过⋯那应该也是妳对我的一种隐忧吧!
晓静:嗯⋯我想应该是吧!就⋯那个突然暴怒的样子⋯⋯

        晓静说不下去了,待情绪稍平复,她谈到一直以来对母亲「突然变脸」的无法理解跟无法适应,通常她会让自己变得麻木,以度过当下的难堪,之后她会让自己脑袋放空,忘掉之前的难过。虽然常常因此而感觉自己的生活过得「片片断断」,甚至让她有种「破碎感」,但似乎只有这样子才能勉强维系跟母亲和其他家人的关系。在当天后续的谈话中,晓静突然想到那天难以入睡是因为男友的问题:
晓静:对了,那天我们吃饭时他有问到您,还问我会不会跟您讲到他。
咨询师:哦,那妳怎么说咧?
晓静:我当时好想突然感觉有点⋯好像是感觉有点戒备吧!我就回他「有跟咨询师提到我们的事」,我很怕他继续问下去,还好他当时没多问。
咨询师:噢,妳是怕他问什么呢?
晓静:我⋯我怕他会以为我在跟您讲他的坏话!
咨询师:怎么叫讲他的坏话呢?
晓静:就是⋯就是像上周一样,我有跟您抱怨跟他发生的不愉快⋯
咨询师:嗯,妳上周的确是谈到你们之间发生了不愉快,但是那跟「讲人坏话」似乎是不同的?
晓静:好像也是噢!其实当时跟您讲讲我就比较清楚自己的想法,后来再去跟他沟通跟澄清,我们的不愉快也就比较解开了!
咨询师:对呀。
晓静:但是我还是有点怕他会介意我跟您提到他⋯
咨询师:妳觉得可以直接问他吗?
晓静:我怎么问?
咨询师:就直接问啊!妳也可以告诉他,你觉得跟我讨论你们之间事情对妳是有帮助的,再看他怎么说。
晓静:嗯!好,我觉得就按您说的,其实跟您谈我跟他的事情对我是有帮助,再来看他怎么想。
咨询师:好喔。
晓静:(有一点迟疑)可是——我担心他可能嘴上说不介意,其实心里会不会不高兴,认为我是在背叛他?
咨询师:噢?何来「背叛」呢?
晓静:哎呀,就是说⋯他会不会埋怨我干嘛跟别人讨论我们的事?我们的事不是应该我们自己来解决吗?为什么我会想要找别人商量呢?
咨询师:为什么不能找别人商量呢?你同别人商量,是因为妳重视跟他的关系发展不是吗?妳是因为把跟他的关系看得重要,所以才会找妳比较信任的人商量,就像平时我们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就可以去找恰当的人求助,这不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吗?怎么谈得上是「背叛」呢?
晓静:噢!这样啊⋯⋯对呀,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这听起来好有道理!我知道为什么上次跟您提到他之后我会对他有点心虚了,因为我自己都觉得那好像是有点在「背叛」我跟他的关系。我其实没想到,跟他发生不愉快其实就是跟他的关系遇到困难,来跟您讨论其实就是跟您求助,因为我是想要跟他有好关系啊~
咨询师:对呀,晓静弄清楚自己的想法,有些事自然就变得更清晰了!

        这次会谈晓静谈到了她对男友的隐忧、对咨询师的隐忧。害怕关系中对方的指责、突然变脸让关系起变化,这通常是个案内在世界巨大恐惧的一部分。随着关系的逐渐靠近,这样的恐惧总会如影随行,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出现,让人对关系感到不安、恐惧,开始害怕,不敢放心依靠。这样的焦虑无法得到处理时,关系的靠近就会受阻,能力好的个案会设法让关系持续下去,等待新的变化再让关系有所进展,而能力不够的个案则可能主动让关系远离,甚至选择让关系断裂。关系创伤会让人牢记一条行为准则:「不要再受伤!」不要让关系靠得太近、不要太信任依赖别人、不要投入太多,不然到头来一定会发生可怕的事,最后都是让自己受伤!不管是与人发展友情、爱情,还是对学业、事业的投入程度,一旦靠近到一定程度、投入到一定程度,熟悉的不安感就开始变得切进,让人不能再继续投入,或许逃跑才是上策!因此不管是跟人的关系还是事业成就都很难达到合理的累积,让人扼腕。人们都向往自由,自由到底是很么呢?应该是能够打破「关系创伤」对自己产生的束缚和影响,让生命的内在动力由「逃避所惧」变成「追求所爱」吧。
        晓静在会谈中谈论起这些恐惧看起来比较自然和顺利,得因于她在关系创伤之后仍然对关系抱有正向期待的「早期决定」、通过与咨询师规律来会谈建立了稳定的好关系,以及在产生了可能影响关系靠近的内在不安时,选择主动谈及不安,让对关系的焦虑得到处理跟调整,不断地获得关系里的新经验。这样她的能力会愈来愈好,大的改变才比较有机会发生。

五、继续吗?接下来的旅程会是什么?
        不觉间晓静跟咨询师的会谈已快两年了。晓静由最初处理被突然分手的伤痛,到后来逐渐谈及日常人际关系、家庭内部矛盾,幼年被忽略与伤害的痛苦经验,新恋情的发展、恋爱中的患得患失。她变得情绪稳定与清晰。在日常生活中,晓静常想起自己的咨询师,想着她们之间曾经的对话,或想像将要进行的对话。遇到事情时,也会心里默默想「如果告诉咨询师现在的困难,她会怎么说?」偶尔跟男友发生争执时,咨询师也成为她心中的「娘家人」和「靠山」。一方面晓静庆幸自己的生活里有这样的一份关系存在,一方面她又总觉得无法全然安心享受这个好关系带来的支持。有时她想像万一哪天咨询师突然病了怎么办?万一自己病困交加、穷困潦倒怎么办?这个关系虽然好,但它会不会突然发生什么变化,或者被结束?这些杂乱的念头常一闪而过,不做停留。
         又一个周六到了,晓静在与男友一起午餐时,突然收到咨询师发来的讯息:「我有件紧急的事要处理,今天下午跟晓静的会谈需要改约别的时间,晚一点我再跟妳联系,抱歉!」晓静有点吃惊,这是第一次咨询师来跟她临时改约。她马上回复「好的」,心里不由得开始担心起来。男友问她怎么了,「妳要不要问问发生什么了?」男友试探地问,「我不知道,她说要处理紧急的事情,我现在去问会不会给她添乱?」晓静有点犹豫,「如果她在忙,就迟一些回复你呗」男友见晓静仍然有所顾虑,便改口说:「没关系啦,妳就先安心吃饭,她不是说再跟妳改约嘛,那就改天再去谈咯!」就这样晓静挨到咨询师再来商量改约的时间。会谈之前晓静一直惴惴不安,男友的安慰没能缓解她内心深层的焦虑,她一边万分担心咨询师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一边又觉得自己对她来说是不是已经成为一种负担?目前生活跟感情都算稳定,与其这样谈下去成为咨询师的负担,还不如由自己早点提出结束治疗?想到这里,晓静只觉得百爪挠心⋯⋯

咨询师:妳今天怎么了?感觉好像有点不在状态,是吗?
晓静:嗯⋯可能吧⋯是这样的,我有一些话,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说⋯⋯
咨询师:说说看呗
晓静:就是,我想⋯我的工作跟感情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困难,我很感谢您两年来的帮助,但我觉得越来越可以独立了。所以,我想⋯我们是不是要结束会谈了呢?
咨询师:是发生了什么吗?怎么突然想要结束会谈呢?(晓静此时若有所思,没有讲话)如果妳是有什么疑虑,可以提出来,我们来谈谈看,好吗?
晓静:嗯⋯其实我是有点担心⋯我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咨询师:添麻烦?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晓静:就像上周六妳要处理紧急状况,还记着要跟我改约⋯⋯
咨询师:我们是约定了每周来谈,我临时有状况,就会再同妳商量改约的时间,这是正常的安排呀,为什么是添麻烦呢?
晓静:嗯⋯可是妳不会觉得还要改约是很麻烦的嘛?您有事情就去处理⋯要再跟我另约时间,不是会佔用您的休息时间吗?
咨询师:我很重视跟晓静的关系,每周谈一次是我们之前的约定,这个约定我是放在心上的呀!
晓静:(眼睛红了)噢!是这样!
咨询师:对呀~
晓静:其实那天我很想问您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可又担心那时候去问会不会干扰到您,所以心一直悬着⋯是发生了什么吗?
咨询师:让妳担心了!晓静是问那天我发生什么事,对吗?
晓静:(重重点头)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咨询师:那天中午我在路上发生一起小的交通意外。
晓静:(瞪圆眼睛)啊?发生车祸!
咨询师:没有啦,不是严重的那种。我只是手腕扭了一下。后来是要等交警,我也去医院拍片,所以当天下午的工作就临时取消。后来事情也都处理好了!
晓静:哎,吓死我了!还好妳没事⋯⋯
咨询师:谢谢晓静的关心!
晓静:我设想了很多可能,其中就有是不是发生车祸受重伤什么的⋯⋯还好只是手腕,那手腕是要怎么治疗吗?
咨询师:就找了大夫做几次针灸。
晓静:那就好⋯呼——谢天谢地!
咨询师:所以妳那时候很紧张,担心我发生不好的事情,是吗?
晓静:对呀!我⋯其实我何止那时候担心,我有时候没事也在瞎担心⋯⋯
咨询师:噢?好像很少听你提及,可以多讲讲吗?

        在当天后续的会谈里,晓静谈到自己平时对咨询师的惦念、对两人一些谈话的回味与思索,感受到对咨询师的依赖的增加,以及由此而来的担心、焦虑、不安。在此后的一些会谈里,因关系靠近引发晓静的焦虑与恐惧也逐渐可以稍微多做停留与讨论。晓静想有跟人建立好关系的能力,就要有能力承受关系靠近的焦虑。通过谈论焦虑,尽当下的能力层次弄清楚害怕什么,恐惧的浓雾就变淡一点,就这样一点点累积承受焦虑的能力,就会变得越来越清晰连贯。晓静跟咨询师能够发展出好的关系,是因为她重视关系,在对关系出现疑虑时,可以跟咨询师好好讨论一番,让关系疑虑自然化解,这真是不错的能力和素养!

六、「听起来我好像是你妈妈?」
        晓静的会谈来到第三年,她照常维持每周一次会谈。若发生一些事使得情绪受到冲击,她会再临时加约。受益于这样稳定的好关系,她的觉察力有提升、情绪调节能力增强,不再容易被坏情绪所困扰,遇到困难会选择主动求助,她的内在世界变得安稳、连续和清晰,自我日渐强壮。她同咨询师的关系也变得更亲近和放松。她学会了有疑惑时提出来讨论,虽然总会因此经历紧张与焦虑,但高度紧张带来的压迫感已越来越无法威胁到她,她由过去跟咨询师讨论的经验得知,在紧张和焦虑得到具体的谈论之后,那些情绪带给她的不合理的影响程度会逐渐下降到合理的层次,所以恐惧虽是威胁,但也是让自己进一步变清晰的机会。自然她也更加依赖咨询师,以及对于因害怕依赖对象最终让她失望而进行过讨论。因此一方面晓静保持着跟咨询师靠近跟依赖的关系,另一方面内心又时不时地警铃大作。有时她不敢让话题碰触内心的害怕,就尽力转向别的话题,有时她鼓起勇气再冒险谈关系里的恐惧。有时她前一次会谈呈现出特别清晰的样子,但下一次又不记得上次谈过什么。关系越靠近,越意识到恐惧对自己的影响力有多强大,晓静也越容易呈现出不太稳定的样子。好在无论内心如何摇摆,晓静知道自己可以控制让因恐惧而来的反应在合理的层次,不是一有对关系的疑惑就考虑离开关系,而是选择继续稳定会谈,慢慢让自己的恐惧再清晰点,晓静发展出更好的「依赖控制」能力。
        上次会谈时晓静留意到咨询师有咳嗽,问了才知道,咨询师本来就患有慢性咽炎,加上最近中招流感所以咳嗽有点辛苦。之后她想准备枇杷膏送给咨询师,但心里又有点打鼓,以前从文章中看到说咨询师不收个案礼物的,她担心自己送礼物会不会让咨询师为难?思虑再三她还是在药店买了最大包装量的枇杷膏,会谈时拎去了。
        走进会谈室,晓静坐下来,把装着枇杷膏的袋子放旁边,沙发软瓶子便顺势倒下了,于是晓静将其转移到旁边的茶几上。咨询师留意到这个袋子,主动问起:
咨询师:嗯,妳拿了什么?
晓静:(眼神躲闪、有点不好意思)嗯⋯是想送给您的礼物,哎呀也不算是礼物啦!因为是从药店买的!
咨询师:噢,是什么?来看看呗!
晓静:(拿出来双手递过去)上次您咳嗽,只看到您吃了含片,所以就买了这个想送给您。
咨询师:(仔细看)唔~上面说「止咳平喘、护喉利咽、生津补气」看起来很对症!晓静有心了!谢谢妳呀。
晓静:没有啦,应该的!
咨询师:好喔,我就来喝喝看。
晓静:唔!我还担心您不收,最后我还得灰熘熘地再把它提回去!
咨询师:喔?妳怕妳的善意被我拒绝。
晓静:嗯,是啊⋯⋯
咨询师:妳是在担心着什么呢?可以多说一点吗?
晓静:我觉得可能您会拒绝,那应该就是我自己的这个行为欠考虑,也让您为难⋯⋯
咨询师:为难?
晓静:您肯定会觉得我「不懂事儿」吧?
咨询师:怎么说呢?
晓静:就是我明知道送您礼物会让您为难,却还那么做,让您不得不拒绝我。
咨询师:嗯⋯所以咧?
晓静:所以您一定会讨厌我!就是好像我只顾着考虑自己,其实却给您出了一个难题,让您做一个最后让我会有点难受的决定。
咨询师:难题⋯是说?
晓静:我之前看过一些心理谘询的文章,提到咨询师不收个案的礼物。所以想过很多次送礼物给您但都放弃了。可是这次⋯有点不一样⋯
咨询师:噢~
晓静:上周听您咳嗽得有点厉害,我实在很担心!我就想只是一瓶枇杷膏而已,这样的小礼物应该不算太严重吧?所以我就⋯想冒个险!
咨询师:了解了~所以妳是有点担心我的健康状况,又怕我会拒绝妳的善意,最后还是决定冒个险!
晓静:是这样的!
咨询师:所以我看妳刚刚好像是有点紧张,是呗?
晓静:对呀,我又想马上送给妳,又害怕妳问我⋯⋯
咨询师:对呀,所以刚刚我问你的时候,妳那一刻是什么感觉呀?
晓静:好想就是⋯⋯硬着头皮吧!反正拿都拿来了,总是要送出去,正好您问我,那就硬着头皮把话讲出口!
咨询师:所以妳怕我以不收个案礼物为由拒绝妳,并且为了减轻我的内疚,我可能还会转头指责妳做了一件破坏我们关系的事,是这样吗?
晓静:是的,虽然我有我的担心,但妳也有妳的立场,虽然我是在关心妳,但我不知道这在妳看来是不是我以关心的名义在挑战我们之间的界线⋯⋯
咨询师:嗯,这听起来有点复杂!我们可能之后再来好好讨论,不过我现在想知道,在妳的想像里,我的样子听起来好像是⋯⋯妳的妈妈,对吗?
晓静:对⋯⋯没错!我好像就是有很多复杂的担心⋯⋯那也确实是一向我对家人,尤其是对我妈妈的担心⋯⋯我从小做事就是要照顾到所有人,如果有什么照顾不到,最后一定是我被埋怨⋯⋯可是我已经在尽力照顾大家了⋯⋯
        晓静谈到小时候的生活、跟家人的互动方式,她一向以主动照顾他人来获取肯定,然而家人对她却多有忽略,尤其妈妈常因生活中其他事情心情不快而迁怒晓静。妈妈缺乏调节情绪的能力,无法情绪自我负责。这时候如果旁边的晓静做事出现任何瑕疵,或者竟然没注意到妈妈的怒火,反而在这时贴过来主动靠近,妈妈就会抓住机会愤怒地胡乱指责晓静、发洩怒火,晓静噤若寒蝉,不明白究竟做错了什么,只能怪自己又让妈妈生气。爸爸不曾保护她或安抚妈妈,反而当自己是局外人,在一旁发出轻笑。只有弟弟投来同情的目光,但摄于妈妈淫威也不敢言语。晓静常在承受怒火后觉得好累,于是她就让自己沉沉睡上一觉,醒来后似乎完全忘记前一天妈妈的怒火,似乎昨晚经历过那些的不是自己,而是跟自己无关的一部分。
        因此晓静在想要表达自己关心咨询师这件事的背后,会藏有复杂曲折的担忧与恐惧。她珍惜跟咨询师的关系,但越靠近,「被讨厌、被嫌弃」的恐惧就越真实贴近,越难以忍受。虽然跟咨询师的关系一再为她创造新的经验、向她展示好关系的可能,但持续三十年的恐惧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投降呢?已经支配了晓静三十年的恐惧是源于早期生命经验中为了因应关系创伤而发展出来复杂性格的一部分,它最大的作用是保护晓静不再受伤,但同时它也成为最大的桎梏。心理谘询的最高目标便是打破这形成于生命之初并始终支配人内在世界运作的禁锢,这禁锢影响人际关系、亲密关系、事业发展、人生目标,无处不在。通过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配合付出时间、精力、金钱,同咨询师一起努力,做大的改变,是给自己自由的机会,也是「消业」的机会。
          晓静仍然在「追求改变」的漫漫长路上,她会意识到,在她的重要关系里,跟咨询师、跟未婚夫,她都会有跟面对妈妈时同样的恐惧,害怕被埋怨、被怒火所伤,怕被不稳定地对待,最害怕的是被抛弃!她也会慢慢学着提醒自己「我面前的这个人跟我妈妈不同,她会好好讲话,不会对我胡乱发火,如果我对我们之间有什么疑虑,我都可以拿出来跟她讨论」,以前那些因为恐惧而绕着走的话题,在经历越来越多具体详细的讨论之后,会越来越失去黑暗的颜色,对晓静的限制程度自然也会随之降低。「积一时之跬步,臻千里之遥程」,晓静就这样走在通往自由的路上。